平凡處望見謙卑
    ──選擇沉默奉獻的巫蕙蘭修女──

    我和夥伴拿著地圖穿梭在台南市東區熙來攘往的鬧街市中,尋找台南仁愛會修會會址。眼前搜尋著稍縱及逝的門牌號碼,耳旁車流噪音鼎沸,彷彿在為炎熱的夏日加溫。轉眼瞥見巷弄中獨立的一片綠茵草坪,瞬間舒緩了焦躁,大門口高掛的十字架在艷陽下顯得耀眼。我知道這裡就是了。進入大門左手邊的新大樓,是兩年前擴建完工的老吾老養護中心;一片波浪形廊簷連接著中間的玻璃尖頂教堂和右手邊兩層樓的樸實建築,便是台南仁愛分會修院,也是巫蕙蘭修女現在的家。巫修女告訴我,她的新家、聖堂和修院附設的老吾老養護中心的建築設計,一如台東的聖母醫院都是出自白冷會傅義修士之手。難怪這片鬧中取靜的園地給我似曾相識之感。巫蕙蘭修女就在這片廊簷下迎接了我們。其實她一早本是要去南寧街的聖堂工作,為了我們遠從台東而來的探訪,她特地在「家」守候我們的到來。在此之前,有十六年的時間,巫修女的「家」是在台東聖母醫院旁的仁愛會修院,而也是那段人生精華時間,她將生命奉獻給了台東聖母醫院、給了台東貧病的眾生。這也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之一!

  跟隨著歷史的足跡搜尋著記憶的片段。歷史帶領我們來到這裡;天主卻曾經從這裡把巫修女帶去了台東。當天主教仁愛會修女從聖母醫療傳教會愛爾蘭修會手中接下聖母醫院,那是民國六十四年。首批元老級的四位修女中,除了本國籍的巫蕙蘭修女仍然在台,其餘的馬克裴院長、羅藝霞醫師、安樂絲修女皆已離開醫院,分別回到了美國及菲律賓。那一年巫蕙蘭修女首次發願。在大陸出生的巫蕙蘭修女,隨著父母和七個兄弟姊妹在時代的戰火下,隨國民政府遷來台灣,巫家的落腳處就是台南。父親軍職退伍後擔任教會的傳教人員,母親是教師,巫修女自小就在與神父修女接觸頻繁的天主教家庭中長大。信仰早已深化在她的生活中。初中畢業後,巫修女便已有了成為修女的盼望。

  我注視著眼前這位樣貌敦實、像母親般親切的修女,難以想像當時一個初中畢業的年輕少女,卻一心想過一般人眼中包括她自己在內,所謂奉獻、犧牲、刻苦耐勞的修院生活。巫修女不及不徐、條理分明地對我解釋,之前她也是不願意的。但是她後來親身和修女接觸深談,當時仁愛會一位波蘭籍的金修女對她影響很深。金修女借給她一本仁愛會之父──聖文生神父的傳記,這本傳記改變了巫修女一生的藍圖。傳記裡描述了仁愛會修女的工作,是去拜訪家庭,親身到病人和窮人的家裡幫忙,像是洗澡、整理環境、照顧病患等,而這是最吸引她的部份。「我的個性比較內向,我願意默默地去做這些事。修會是一個團體,可以做很多事,我加入其中成為一分子,知道自己貢獻一份力量就夠了!」不喜歡出名,也不願意像老師一樣站在講台對眾人開講,她的心願只是希望默默地付出罷了。

  聽到這樣一個年輕少女的心願,這樣一個平凡沉默的想法,卻讓我心流過一股溫暖,相較於我們社會對功成名就、名利追逐的價值鼓勵,這樣一種沉默奉獻的心情,是多麼珍貴的一種生命選擇!少女情懷總是詩吧?我想!

  果然,父母覺得她太年輕了,於是她完成了高中學業,又在家裡幫忙了二、三年,隨著年齡增長,少女的夢逐步化為實際的行動,巫修女終於還是進入了修會。在比較了當時各個修會之後,她選擇了仁愛會,基於的是同樣的理由,不變的初衷,並且,帶著父母的祝福。在一年多的望會生期間,巫修女有機會實踐她的理想。所謂望會生是進入修會的第一階段,是給彼此一個嘗試觀察的時期。這段期間中,適逢台南逢甲醫院(現在的奇美醫院)開辦,李興亞院長邀請當時仁愛會的馬克裴院長擔任護理部主任,因此巫修女每天早上被安排去醫院照顧窮人的孩子、幫忙病患等工作,下午則上教會的課程。這個機會讓巫修女體會到服務的快樂,也更確認了自己的選擇。之後,經過了保守期、初學期,巫修女穿上了修女的會服,並根據自己的選擇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護理學校研讀護理。「當時她們問我願意做什麼?我喜歡服務的工作,所以選擇唸護理,回來可以做家庭訪問、照顧病人。」巫修女的考量很實用,照顧窮病並不是只靠愛心而已。

  事實上,在和仁愛會修女們接觸訪談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來自各國、默默服務的修女們,各各都是高學歷、高專業,和一般對修女只擁有無限愛心、只懂宗教的印象,相去甚遠。修女們的奉獻和服務可是相當專業的。


仁愛會接掌醫院

  民國六十二年,巫修女回到台灣,在位於南寧街的聖堂做服務工作,那是她第一度進入南寧聖堂工作。兩年後,她首次發願,也是在那一年,台東的白冷會找上了馬克裴修女,因為聖母醫院急需接辦的人手。六月九號,巫修女來到了台東。早她一星期先行抵達的馬克裴修女,已經開始著手當時聖母醫院的接辦工作,並接下第二任院長的工作。三個星期後菲律賓籍的安樂絲修女自頭城抵達,接手二樓產院的管理工作,巫蕙蘭修女則負責一樓內科病房的工作,她們與當時愛爾蘭修會的蘇蘊芳修女進行交接。一個月後羅藝霞醫師自菲律賓抵達,與愛爾蘭的裴惠蘭醫師交接。「所謂交接,就是和她們(指愛爾蘭修女)一起生活兩個月,一起去看病人、一起做事,從中學習。」巫修女回憶當時的情形,因為馬克裴院長之前的醫療管理背景及豐富的經驗,接管當時都還一切簡單的小醫院,過程相當順利。「我們剛去的時候,那裡真的是很偏遠很簡單的地方,只能算是一個小診所,連點滴都還沒有。」巫修女說。那時醫院的規模,只有現在的大門進去後右手邊兩層樓的範圍,一樓內科主要兩個大病房之外,中間兩個小病房收容較嚴重的病患,再來就是醫生的看診間而已。對於接手這樣小規模的診所加產院,當時唯一的困難,就是沒有錢。「修會沒有錢給我們,要我們自立,病人很窮,很多付不出錢來,那時候大部份靠國外的捐款。」巫修女解釋初期的狀況,修女們不需要什麼薪水,一樓的護士都不是正式人員,薪水也很低,勉強可以維持,但是相對地,修女們承擔的責任也很重。八月一號,愛爾蘭修女離開台灣,仁愛會正式接掌聖母醫院,年輕的巫蕙蘭修女躬逢其盛,也展開長達十六年的奉獻生涯。巫修女從西部來到台東,同樣是服務病人的工作,兩地卻有著顯著的差異。她第一個遇到的困難便是語言的障礙,面對台東六個原住民族群,各有各的語言,還好醫院的護士也是涵蓋了各族群,必須借重護士翻譯,才能與病人溝通。巫修女感受到第二個差異,是人與人之間的和善與互信。「東部的病人比較好伺候,幫他們做任何事都很滿足,很感激;護理人員對病人也很好,很努力、很親和。」她說,原住民的病人普遍較貧窮、愛熱鬧、喜歡住大病房。兩年後,巫修女到菲律賓唸產科學校,民國六十八年習得助產士技術回到台東,負責二樓的產科病房直到民國八十年離開台東為止。
    那時候醫院的產科醫生是由在台東市執業的歐李季坤大夫支援,醫院裡沒有值班的醫師,必須靠修女們二十四小時待命,責任大、壓力重。當時接生率高,不知不覺地處在高度緊張狀態,要得到真正的休息,必須離開台東、不被電話半夜叫醒才得以完全放鬆。「通常晚上就睡在二樓產房旁邊的值班室,產婦隨時有狀況,值班修女就先去處理,一有危險就要趕快通知醫生。」巫修女說,所以事前的準備工作要很仔細而充分,遇到緊急狀況,就像平常在電影中看到情節一樣,分秒必爭,緊張得很。「一次一位產婦產後大量出血,生死關頭還是把她救了回來。歐李大夫就常常說,真是聖母保佑,許多病人本來要走的都沒走!」巫修女明白,這話從一位專業醫生口中說出來,意義多麼深重!

  直到後來張崇晉醫師來到產科任職,住進醫生宿舍,修女們才得以卸下值班的重任。在此之前,從愛爾蘭修會時期,就是由歐李大夫負責支援產科,常常在半夜或是正在家中門診,只要一通電話便火速趕往醫院,直到他過逝前一年,身罹癌症才終止。「歐李大夫是我們醫院的大恩人!」巫修女至今仍感念歐李大夫。仁愛會接手醫院後,隨著社會需要而逐步擴展到今天的規模,一路走來,其中甘苦自不待言。巫修女說那時候台灣的醫生又貴又難請,於是馬克裴院長便在國外的報紙、雜誌上刊登廣告,當時吸引了一些年屆退休、甘心奉獻的著名醫生來到醫院。

  像Dr. Vio Dr. Egger,分別來自義大利和瑞士,他們本身便是很有名的外科醫生,很少的薪水、一張來回機票、和返鄉的休假就是他們僅有的要求,卻造福了許多台東的病患。當時還有許多較年輕的醫生來來去去,其中柯彼得醫生是至今唯一仍留在台東的外籍醫師。聖母醫院目前很有名的居家護理工作,也是在馬克裴院長任內開始的。最初是由羅藝霞醫師負責一段時間之後,由艾珂瑛修女接手,當時仍是麻醉師的艾修女,帶著一個B B call 跑遍鄉間,建立了醫院的口碑。談及此,巫修女提到一段馬克裴院長的軼事。當時在廚房工作的一位楊姐,她的兩歲的稚兒,就放在走廊的一個大紙箱裡玩耍,她一直很感謝一向待人親切的馬院長,特別通融她在上班時間帶著小孩。

  當孩子稍微大一點的時候,馬院長便常常牽著孩子的手,美其名是正、「副」院長一起巡視醫院,實際上卻是幫忙她照顧小孩。

 

聖召這條路

  民國七十九年,馬克裴院長卸任回美,目前在美國一家醫院從事牧靈的工作。一年後,台南修會需要人手,巫蕙蘭修女正式告別台東,帶著離情就任新崗位。那是巫修女二度任職南寧聖堂,進行拜訪教友、宣教的工作。五年後,她接手老吾老養護中心,著手擴建工程。又一個五年,當蔡益仙修女回到台南接手養護中心,巫修女三回南寧堂區工作至今。

談到醫院目前的轉型,曾任醫院副院長並已離開醫院十二年的巫修女,告訴我她的觀察。「一定要轉型,現代人的觀念都是要到設備、財力、人力充足的大醫院,時代不一樣了,台東地區的醫院也已經飽和了,小醫院沒辦法生存,但是還有很多別人少做的事,我們來做,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宗旨。」

  所以偏遠地區的居家護理、居家安寧、以及醫院內的安寧病房,都是可以貢獻的重點工作。巫修女肯定醫院的轉型,也支持醫院的轉型,雖然工作多年的產科結束,還是會令她覺得感傷。從三十餘歲到五十歲,在聖母醫院工作的時期,是巫修女人生的精華時段,也是她最忙碌的時期。儘管情感依舊牽繫,但是選了聖召這條路,也就等於沒有了自己,天主派她去哪兒,她就得無怨無悔!

  所以每當問到未來,她的答案永遠是不知道!

  「我們有祈禱生活,這是我們的精神食糧!」巫修女向我解釋支持她一路走來的精神支柱。所謂祈禱生活包括了每天早上默想半個小時,跟主交談、讀聖書,有時還會跟天主吵架,當時心中所有的挫折、情緒,在天主面前得到釋放。接著和大家一起唸早課、參加彌撒,下午也有半個鐘頭的默想、晚課、隨時的祈禱,倚靠著神修來支持工作,「沒有神修,忙碌的工作沒有意義!」她說。難道不會有疑惑、後悔的時候?我問!

  「我的聖召之路很平順,沒有什麼大風大浪,可能我不是很聰明,理想不是太高。在修會做我一份子的工作就很高興,真的是太平凡了!」巫修女說得平凡,然而人要能懂得接納平凡、放下做大事的慾望,又是多麼困難的功課?!

  的確,從頭到尾,巫修女談醫院、談工作、談信仰、談其他的修女、醫生,倒是不多談自己,似乎如她所言已化作整體的一部份。告別了巫修女,她白色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對她的印象卻迴繞心頭。從年輕到現在,巫修女的初心不變,在她口中所謂的平凡,卻讓我看到了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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